叶文「有话要说」
黑龙江都市女性台的录音室墙上写着“城市上空最美的声音”,主持人叶文开口,是“城市上空最狠的声音。”自2007年,叶文开始“有话要说”,高空之上,电波奔流,黑龙江乃至整个东北的家长里短很难温和地走进良夜。
作者 | 刘丹
设计 | 关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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狠人
在构成东北的都市传说中,“狠人”不可或缺。哈尔滨尤其因上世纪80、90年代末的黑社会首领乔四声名在外。韩国电影《犯罪都市》中的悍匪在首尔大杀四方,自报家门,“我是哈尔滨张谦。”
类似的狠人要么消逝于时代洪流,要么是对东北人和东北这个地界的遥远想象。正在发生的、能落在现实生活中并激起回响的哈尔滨狠人故事,属于一位笑起来有梨涡的女士。
和亲切的形象不同,她的声音低沉有力,说起话来中气十足。最经典的是那串让对方无力反驳的四连击:你好!听着!离婚!再见!
下午4:30,FM102.1,《叶文有话要说》准时开始。作为后妈我该不该去参加婚礼?丈夫屡次欠债,这种日子怎么活?剩男剩女相亲看条件还是谈感情?陷入不幸的人经过筛选,以幸运的概率被接听。
黑龙江都市女性台的录音室墙上写着“城市上空最美的声音”,主持人叶文开口,是“城市上空最狠的声音。”自2007年,叶文开始“有话要说”,高空之上,电波奔流,黑龙江乃至整个东北的家长里短很难温和地走进良夜。
叶文有语录流传至今:
感动不是爱。
怜悯不是爱情。
偷情得不到真爱。
轰轰烈烈地开始,偷偷摸摸地进行,坎坎坷坷地结束。这是婚外恋发展的一般过程。
她是以犀利言语和“劝人离婚”驰名东北的夜空女王,痛恨出轨、家暴,将纵容丈夫骚扰女儿的女人和把妻子绑在暖气管上殴打的男人称作“大奸大恶”,坚定地站在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主流价值观上,以言语为刀,“铲奸除恶”。
更多人在2016年知道了她的厉害。疑似叶文的鹤岗老乡、何洁的前夫赫子铭匿名给节目打电话咨询离婚事宜,絮絮叨叨,大吐苦水。叶文听出话里的遮掩,怒斥,“听着!你能不能别磨叽!”
这是做节目的常态。听众在排队,广告等着插播,叶文听不得啰嗦,要快刀斩乱麻。“有的人就觉得感情很复杂,它让你柔肠百转,它让你百转千回,它让你欲罢不能,我觉得就是扯淡。”
接听过近4万个听众来电后,调解如同开车,即使无法预测路况,身体也已形成肌肉记忆,左打舵、右打舵,踩刹车,或者加速狂飙。
叶文最“狠”的时候,来电的听众大概率带着前提:尽管对方如何如何,但还是希望在维持婚姻的基础上解决问题,常听得叶文又气又急。
她在微博上提起过一个案例,一位孕妇跟丈夫说想吃苹果,两人发生口角,丈夫扇了她一巴掌,把她踢下床,女士因此流产。女士想离婚,她的父母劝她原谅丈夫,继续过日子。
不狠不行。叶文在微博上说,“这么多年,无聊之徒将我节目听个一言半句,就给我扣上了‘教唆人离婚’的帽子,你们瞎了?就上面这种与狼共舞的婚姻,不离是要死人的啊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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龙塔
龙塔,黑龙江广播电视塔,高366米,是亚洲第一、世界第二高的钢塔,像大多数电视塔一样有旋转餐厅和玻璃栈道。
稍显特别的是,龙塔一楼有“炎黄子孙坛” ——黑龙江省内唯一以“炎黄”为主题的景观展项。龙塔由此向上生长,《叶文有话要说》是果实之一,它的成功被写进黑龙江广播电视台的“辉煌足迹”:节目收听率以22%的平均值,连续6年位列全国单体品牌节目收听率之首,落地8个省市播出。
2006年《妇女之友》第10期曾报道《快刀叶文》,其中提到叶文的价值观,“她的独特还在于她是现代靓女,骨子里却十分传统,她喜欢孔子的儒家思想,崇尚人性的自律。”
报道中,有位女士来电,她丈夫出轨,缺钱才回家,拿到钱还骂她。她说自己还爱他,叶文气得打断,“你的遭遇让我想起了一句婚姻格言:新婚丈夫和新养的狗有什么区别?这种区别就是,一年后狗看到你还是一样兴奋,而丈夫已经不是。”
听众懵了,“他毕竟不是狗啊。”
叶文说,“正因为他不是狗,才把他赶走,否则你会被他折磨疯的!”
时任黑龙江省电视台常务副台长的刘玉平曾为2009年出版的《叶文有话要说:情感&婚恋新解码》一书作序,其中提到,生活并不需要时时有新的主题,坚持“人之常情”,就是最好的主持、最大的主流。
叶文常在节目中援引孔子、孟子,或者弗洛伊德的小故事,用听众熟悉的名人名言论证听众的期待。情感问题有简单的解法,“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,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”,她想给托尔斯泰这句话补上半句:但不幸有相通之处。
“在我的概念当中,感情是利益衡量的结果,合则聚,不合则散。很多人纠结在哪里呢?我不能完全接受这个人,但我想还要这个人。我觉得你能接受就麻溜地去拥抱,一边抗拒一边还想和这个人在一起,你是不是有病。”
叶文当然不是女权的布道者,面对同性恋、婚前同居等咨询,她在节目中的态度有“传统”的一面,将复杂的情感问题简单化,也难免误伤误判。但能在一档省级广播节目中表达愤怒,痛斥“连狗都不如的男人,你还留着他有什么用?”,叶文已经够“狠”了。
《一句顶一万句》里说,“一个人的孤独不是孤独,一个人找另一个人,一句话找另一句话,才是真正的孤独。”
叶文曾在自己的书里回忆过一个细节:有位“怨妇”连着几天打电话,哭哭啼啼地要找叶文,叶文换了种声线,假装工作人员,陪她分析了半天,她就是不听。叶文不止一次跟她说:叶文知道了也会这么劝你。对方也不止一次地拒绝交流,就是要找叶文。
只闻其声,不见其人的叶文是很多人的“叶文姐”。一个普通的星期三,叶文坐在直播间,节目即将开始,导播屏幕上突然出现一行字:有位女子要轻生,家里煤气都打开了,要和你说几句话。
通常情况下要说几句开场白,这一天叶文什么也没说,直接接听电话,女子呼吸粗重,声音断断续续,告诉叶文,自己被丈夫抛弃了,现在怀着四个月的身孕,没说几句就挂断了电话。
热心听众的来电不断涌来,有人安慰女子,也有人给叶文出主意。女子的电话再也没接通,谁也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听。生死关头,许多听众塞着耳机走出家门,根据节目实时更新的信息,找到女子,把她送到医院。
叶文在她的书里回忆:“武警医院的门外,有大约两千名听众已经自发到来,准备和我们一起守候这个轻生的女子!我到场的时候,人们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。”
那时叶文不到30岁,婚姻和事业都刚开始。她从人群中走进直播间,生起一股豪情,“我坐在话筒前,就是要拉别人出苦海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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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姑娘
“我没想到你这么单纯”,《十三邀》第二季,许知远说,“你真是个小姑娘。”叶文不止一次听过类似评价,“我太过简单了,属于没聊几句就能让人摸到底的那种,我也不想变得复杂。”
这种单纯和成长环境有关。“每个人最初判断婚姻的模板都是自己的家庭。”小时候,妈妈早早去上班,爸爸给她梳辫子。妈妈在缝纫机前忙活,爸爸就拿块抹布跪在地上擦地板。像是夫妻共同承担家务等,在叶文心里是理所当然的事情。父母鼓励她和哥哥表达自己,叶文觉得,兄妹俩都有点浪漫情怀、有点理想主义,“甚至有点想当然。”
因此,最初在节目中接触到“模板”之外的不幸故事,叶文愤怒于事件本身,也惊讶于当事人平静的讲述。
那期《十三邀》录制于2017年底,2018年9月上线。2018年7月,《叶文有话要说》被黑龙江省新闻出版广电局认定违规,勒令整改。
叶文在微博转发了《十三邀》的预告片,“看着这个视频,无法言说,只想大哭一场,却掉不出一滴眼泪,眼眶火辣辣地发干。”
视频里,叶文积极而笃定,“我看到在很多关闭的窗户里面最黑暗的角落,我也会惊讶居然会有这样的人性,但我知道这不是生活的全部。”
当时她的婆婆正在住院,节目违规的通知发下来,叶文的震惊劲还没过去,她的爸爸又突发脑梗。她没办法再去想别的事情,“什么都不重要了,只要我爸活着就行。”
直到9月,爸爸和婆婆的情况好转,叶文得以喘息。这时《叶文有话要说》已经重新开始很久了,“如果我年轻十岁,可能会觉得节目给我的刺激更大,但现在什么都不如家人的健康重要。”节目调整了部分内容,“现在我们不接外遇的电话,太过隐私的电话都不会接。”
叶文不愿多提。她也是平静的。“这个事情挺复杂的,你也知道,我不喜欢复杂的东西。”她靠追星捱过2018年。打榜、投票,看同人文,“小姑娘”叶文挡在了“狠人”叶文前面。
2020年底,叶文的爸爸脑梗复发。晚上九点多,叶文从医院往家走,打不到车。零下三十度的哈尔滨冬夜,叶文想哭,怕眼泪冻到脸上,又忍了下来。她又想起2018年。“我边走边感慨,中年人真难啊,我终于知道什么叫上有老下有小了。”
幸福是什么?接听过数以万计的求助热线后,这个问题能概括甚至回答大多数问题。
“有的女性任劳任怨,丈夫成天喝茶、抠脚、摇扇子。有的丈夫做所有家务,妻子还是会感到不爽。我前两天遇到一个家庭,三个孩子都是妻子丧偶式养大的,她待她丈夫也像对待孩子一样,觉得这样可好了。你说幸福是什么?”
这两年里,很多听众开始用反问句和她讨论婚姻,出现最多的是“凭什么”,凭什么我要做这个?凭什么他不承担?叶文却很少劝人离婚了。“说离婚只是在告诉她,如果我是她,我会怎么做。但是问题的症结在于,她不是我。”
叶文决定成为母亲的那个瞬间玄妙而深邃。一个不到20岁的年轻女孩未婚生子,给节目组打来电话救助。下了节目,叶文觉得不做点什么心里不舒服,于是把事情告诉婆婆。婆婆煮了些鸡蛋,叶文带着鸡蛋和钱去看这对母子。
“她把那个孩子给我抱,感觉特别奇妙,那个小孩好可爱,我突然就开始认真地思考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,我们为什么要生孩子。”
成为母亲之后,叶文觉得自己有了质的变化。“我真正体会到承担责任是怎么回事,这意味着你并不完全是你自己的,你必须有一小半或者一多半分给别人。你不再整个都是你自己。”她发现事情的发生自有其理由,“在很多问题上我都有温度了。”
20来岁的叶文有一套模板,40岁的叶文发现,现实生活根本没有公式。幸福不是事实,是感受。“它是根据个人感受灵活变化的东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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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铁
2019年之前,一千个东北人心里有一千个叶文。同事告诉叶文,打车回家的时候,司机师傅神神秘秘地说:你知道叶文吧,她和你住一个小区,那是她情人给买的房子。有帖子问:叶文离婚了吗?一位网友回答:我看叶文肯定离过婚,有可能是她的丈夫背叛他,她那么强势,很有离婚的可能。
听过太多“主持人叶文”的故事,普通人叶文不等问起就主动解释,“我怕你不好意思问。你不会知道我离没离过婚吧?我没离过婚!”
在相当长的时间里,叶文认为情感电台主持人要保持神秘。2019年,黑龙江广电进行机构改革,成立融媒创新中心,推出MCN短视频品牌“龙视频”,《叶文有话要说》是主要孵化产品之一。叶文必须“与时俱进”。第一次在快手直播前,她发了条预告微博,字里行间似乎能读出危机感。“为了传统媒体人的荣耀!欢迎你来听我唱歌和讲故事!”
从2019年9月入驻快手至今,叶文的账号共有200多万粉丝,成绩不差,但也不算拔尖。“都说什么头部主播、腰部主播,我连波棱盖都算不上,我是一个踝部主播,搁脚脖子那儿呢。”
神秘感的消失是双向的。直播时,叶文面貌清晰,表情动作实时可见;观众反馈也不加过滤,叶文说一句话,公屏上就涌出评价,她会被支持,当然也会被反驳。叶文不再是唯一的麦克风支配者。
她心态好,有天生的豁达,也有从业十多年越来越明确的想法:我就是个主持人,主持人就是普普通通的劳动者。“你做这一行就不能把自己放在高高在上的角度。”
有位老太太打电话给节目组,破口大骂:你们凭什么跟男人吵架啊?都是新社会把你们这些女人给惯的!说啥家务得两个人一起做,孩子得两个人一起看,你们咋那么矫情呢?
直播的时候,叶文转述了这番话,她以为夫妻共同承担家务、共同教育子女是社会共识,没想到评论区不少人支持老太太的说法。她意识到,做电台节目时,她没有听到更多的声音。
作为主持人,叶文最骄傲的是成功救助过三个生病的孩子。在更多时候,她必须承认自己的无力,“如果你带着想普渡众生而又无可奈何的感觉,你是不适合做这一行的。”
有个姑娘来电说丈夫大男子主义,不允许她和男性同事接触,给她手机里所有男性联系人打电话核查关系。姑娘条理清晰,滔滔不绝,5分钟过去,公屏上越来越多人留言:这女的肯定有事,这女的太强势了,肯定是她没说实话。
不得已,叶文对着镜头问:各位老铁,你们凭什么这么说?你们了解她吗?你们从哪个细节上分析出了这些?电话那头,姑娘开始哽咽。叶文突然意识到,善于表达和强势画了等号,“她很能说,不符合受害者的形象,人们不自觉地就对她印象不好了。”
叶文也被这样理解和塑造着。“城市夜空最狠的声音”,起初关于嫉恶如仇的侠女闯荡情感迷局,拨开噱头,是一个和更多个女性“有话要说”。
狠人叶文强势、泼辣,言语如飞刀;小姑娘叶文不太爱说话,结婚生子,追星追动漫。前者怒气冲冲,是求助热线里所有痛苦的集合;后者简单平和,是在工作和家庭中依然保有的自我。
叶文有意在工作与生活之间作出区隔,接受采访时会问,你要采访叶文还是要采访我?其实两者同时存在,没有非此即彼的红蓝药丸。
怀疑是常态。每隔半年,疲倦感袭来,叶文得从“有话要说”的状态里挣脱出去,歇两三天,然后进入录音室,接通电话,迎接他人的生活,如疾风骤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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